从前家里养着牛的时候，我总觉得它是个十足安逸的家伙，因为只有在农忙时父亲才会把它牵出去，而平时，它总是闲卧在圈里，安祥自在地反刍。但当它拖着犁，满身蒸腾着雾气，在夕阳的黄纱里弓身向前的时候，我又不忍心听从父亲的话，在它背上再加一鞭，以赶在天黑前完工。牛不知道时间是个什么东西，所以悠悠地与父亲较劲；但它却有另一个“界限”，在就要接近它的时候也会加快速度，这个“界限”便是地头——每次它都会来个最后冲刺，以为这苦差事就要结束了，但每次父亲都会让它在这里转一个圈儿，调过头来耕另一行田。牛有笨拙精神，从没因为“上当”而放弃过冲刺，很可怜，但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还为这事发过笑，笑什么？自己也不知道。
牛的心里想些什么，我不知道，但我知道，在西方的神话故事里，有个神被上帝罚去推石头，当他把一块大石推上山顶之后，那石头又会自动滚下去，然后第二天他又不得不重新往上推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就像这牛的一趟趟的耕田。这神的心思和那牛是否一样呢？有个叫做加缪的人写了一本书，说，这个神每天从山顶往下走的时候都是昂首阔步、威风八面的，好像他不是在受罪，而是在领受上帝的赏赐，就像中国古代的官员们被皇帝赐死还要“谢主隆恩”一样。是不是这神跟那牛一样，也期待着终有一天他会永远摆脱苦难，永居“界限”之外？如果是，便说明他们身在“宿命”之中，却企望着能摆脱“宿命”吧。
鲁迅对“宿命”有个很让人难受的说法，他把人比成了苍蝇，这苍蝇，在受到外界干扰的情况下——比如把它从桌子上轰走——它就会飞起来，在空中转个圈儿，然后又落在原处，真是死不要脸，但也真是可怜。但这只是对生命之圆圈的一种说法，其它的说法还很多，比如“落叶归根”，比如“衣锦还乡”，比如“物是人非”，比如“乡音不改鬓毛衰”，“冬天已经来了／春天还会远吗”，等等，虽然都是在告诉人们生命是个圆圈儿，但说法不同，给人的感觉便不相同。不过也有相通的一点，即这些感觉都是人们经过自身体验所产生的，感觉丰富多样，体验便丰富多样，如果一个人能拥有人生所有的体验，那可真是有趣极了，但事实上我们每个人所能得到的体验却都少得多，历尽沧桑，也难尽知人世滋味到底有多少。而探险家、流浪汉们正是为着体验而体验的，也许常人所谓的“幸福”，在他们眼里，简直太单调了，在他们心里，简直没有立锥之地。也许他们也会在自己生命圆圈的某个点上停下来，但他们拥有过多种的体验，因而拥有了丰富而紧凑（不空虚）的心情，并且仍然有更难得的体验在他们开出的“道路”的前面，就像牛的地头一样会吸引着更多的人去接近，那他们真是“幸福”极了。
那牛所体验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圆圈，那位神也一样，因为他们只是在做“一”件事情。我们便不一样了，我们可以在有意无意之中享受到很多心情，好好坏坏，有时候也由不了自己——这是一个过程，一个永远渴望着越过“界限”的过程，一个有波浪在起伏的立体的圆圈，它的本身便足以作为生命的目的。
后来父亲把牛卖了，因而我便不知道它最后怎样了，但我知道它的一段体验，并且它也给了我一些体验，而且我还知道，牛的体验将因此而有些变化，而我渴望知道它的“再后来”的心情又是一份新鲜的体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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